仁者乐山
我终于猎获了灰树花!虽然它已经被小动物吃掉了一些,剩下的还有两磅左右。它长在一棵枫树下,不大,也不小的枫树。它通常是长在很老的橡树底下,不过也有许多例外。
起初我以為那是一團木屑,走近一看,我的心怦怦跳,用手一摸,激动坏了,“踏破铁蹄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”
今年我至少有三次出动猎菇是为了灰树花,可是一无所获,最接近的一次是找到一棵橡树下两朵已经开始腐烂的舞茸,而今天这朵正值壮年。
狂喜中我忽然想和一个人分享,因为那次我和ta猎捕灰树花却铩羽而归,而后想起来我已经和ta断联了,对,是我单方面断联。我这样做的原因是,我的灵魂里住着一个男人—男人是种非常理性的生物,男人喜欢狩猎,做决定,控场,我也一样,我完全不喜欢被感性牵着鼻子走。
很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个罗曼蒂克得冒泡,瓜兮兮的文青,这种判断是无效的,难道不是谁又能否认很多人都很傻呢?
实际上只看结局,我都不是萧红那样彻底被感情牵着鼻子走的女性。我经历过烈焰一般的感情,但是仍旧全身而退,不,准确说是浴火重生,新的自我更加强大、坚韧、生机勃勃,丰厚磅礴。
当梦境忽然揭示真相,告诉我一些被自己刻意回避和隐瞒的信息,我恍然大悟,开始打开理性这个按钮,的确我是感性先行,它们跑得很快,太快了,以至于在家里蹲守的理性发现了它们的逃窜方向之后大惊失色,长年累月的训练有素让理性挥弓射了一箭,不需要瞄准就正中感性的脚踝,命中率高,轻重也拿捏得很好。
然而过于专注,有时候盯着局部而忘记全局的我掉入了另外一个坑,这个过程里我完全忘记了ta对我的特殊意义,我们在极其特殊的情境下结识,这种高信任度接近于生死之交,过了好一阵,我终于明白过来这一点,心开始汩汩流血—我的记性仍旧和年轻时候一样好,就像大脑是个摄像头—所有的回忆都贮存在那里,过往的一幕幕重现,我的眼泪开始连绵不绝。
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,只要ta完全不理解我究竟在干什么,我的行为都会带来很大的伤害,这种担心让我变得具有无上的勇敢和诚实—虽然我一贯诚实和勇敢。……我的伤口被治愈了,不再汩汩流血,虽然我的动机并不是为了疗愈自己。那么,诚实和勇敢万岁!还有利他的克制和牺牲万岁!当然,也庆幸遇到ta,对于我来说,和他人建立这种程度的信任基本等于奇迹,当然也可以说是福祉。
我喜欢森林,知乎上提问,“被母亲爱着是什么感受?”我从前大概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,但是现在可以了,那就是在森林里待着的感受吧?安心,非常安心,愉快,极其愉快。
人生的前半辈子我是不喜欢山的,仁者乐山,智者乐水。我特别爱水,在水里就像回到母亲的子宫,我喜欢那种放松和惬意。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,我非常尖锐,原生家庭让我高度紧张和忐忑不安,水的柔和让我慢慢舒展了。
我对山没有什么感觉,我出生在多丘陵的湖南,没有什么高山和大森林。在我生活的那个三线兵工厂,春天有上山采映山红的传统。我和一位女同学一起去,看到了一条洞口的蛇,当时我腿都软了,我的同伴比我还害怕,于是我就尽量勇敢起来,让她不要怕,有我呢!
我并没有在山上看到很美的风景,映山红我是喜欢的,不过完全不能和现在对蘑菇的狂热相提并论。那时候我认为爬山很累,也比较无趣。
去年夏天我游泳的时候耳朵进水了,患了轻度中耳炎,被折磨了相当久。今年我仍旧心有余悸,就不再那么热衷下水。
今年我无意中开启了和很多人分别约着去抓蘑菇的历程,虽然我仍旧特别享受一个人抓蘑菇,但是也同样充分享受这个蘑菇社交的机会。
我去了许多的山,许多的林子,忽然懂得了为什么是“仁者乐山”,因为山里有许多层次丰富的生命啊!
蘑菇就不用说了,红的白的绿的紫的粉的黑的黄的,硬的软的娇嫩的Q弹的浆汁般的,老的幼的壮的,大剌剌急咧咧的,“未曾开语笑先闻”,也有的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蕴藉”,有的像五大三粗的钟馗,有的像满脸星星眼的日本粉红卡哇伊,有的是“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”的大家闺秀,有的是漫山遍野的木根少年,有的长在高高的树上,有的埋在深深的土里,有的就喜欢阴暗潮湿的水边,有的偏爱白日里朗朗乾坤,有的味极鲜,如丝般润滑,有的略带苦味,却是良药苦口利于病,有的爽脆有嚼劲,有的果冻虾滑一般胶质绵软,有的奇香扑鼻,有的具有天生异禀的特殊气味。
还有各种树木,最近我深深地爱上了橡木,每次我看到躺在地上的一截橡木。总是被它树皮的纹理所吸引,它是那样的规整,仿佛是电脑设计的,我很想轻轻抚摸它,让它告诉我曾经的故事。
我也很喜欢Oak tree这个英文单词,不知道为什么,觉得格外动听。
它的叶子我就更爱了,这种多边形让我觉得它稳重而柔和,也特别有灵性。我最初是因为要猎获灰树花,不得不留心它的生长环境,渐渐地,我就爱上了这种树,好像它和我有了一种连接。有那么一天,我要用橡树叶子做标本,当书签用。
和我抢夺蘑菇的有许多生物,牛肝菌里有白色蠕动的线虫,艾瑞娜(肉色香蘑)总是招来许多的黄粉虫,鼻涕虫最喜欢橙盖鹅膏,小松鼠经常捷足先登,吃掉灰树花一部分,鹿总是刁钻地吃掉蜜菌的盖子,它们是我的“同食”,吃同一种食物。
森林里的叶子也是我喜欢的,它们五色斑斓地掉下来,铺在地上,成就了最豪华的云锦地毯。我一个人在森林里,沿着陡坡上山,王小波斥责张爱玲小说是“一层一层走进没有光的所在”,而我正相反,一级一级走进光影璀璨的所在。空气里有种潮湿水润,在我的主观感受却是清新香甜的气味,除此以外,我还喜欢森林的颜色:灿灿的黄金色和妩媚入骨,燃烧起来的酡红色,即使到了十月中期,也仍然还有碧绿的阔叶树,当我看到它们的时候,好像看见了久违的春天。
就这样,我带着心爱的灰树花不知不觉走了二十多公里,仍旧一无所获,还是因为今年太干旱了,就算这两天下雨仍旧于事无补,于是蘑菇被闷坏了,而红叶的花期就比较长。
我仅仅找到了一点点蜜菌和一树干的砖盖菌,最后我决定撤退的时候,我找到了树上的平菇,新鲜美貌极了!最后转身的一刹那,我发现了许多的艾瑞娜—这是目前为止,所有野蘑菇里最美味和最危险的,因为有许多的毒菌与其极为相似,一不小心就着道了!
也是因为这个原因,去年我错过了最少有二三十磅的艾瑞娜。我来了!我看见了!可是我不敢要!
今年我就成熟多了,一点一点尝试,终于可以笃定地拿下这种蘑菇。
这些洁白、硕大、耀眼的蘑菇躺在林地上,形成一个圈,就是所谓的“仙女环”。啊!我的艾瑞娜小仙女,我真是爱死你了!老仙女情不自禁,脱口而出。
回程的时候,我主动请求了陌生人的善意,因为猎获了太多的蘑菇,盆满钵满,我没有力气带着它们走回去了。
载我的是一对小年轻,很显然,男孩子对蘑菇是有兴趣的,这方面有一定的知识积累,他提了一些关于蘑菇的问题,我一一解答。我非常高兴地分了一些艾瑞娜给他们。
在家里用五花肉炖艾瑞娜鲜/仙蘑,入口的一霎那,觉得哪怕是为了一朵走二十公里都是值得的,好遗憾自己不是东坡,不能够即兴赋诗一首。
在山里,我被恩赐了许多慷慨的好物,这就是被母亲爱着的感受啊!真是太幸福了!